第60章 伯夷列传[第1页/共1页]

或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荆布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蹠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讳讳，而毕生逸乐，丰富累世不断。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道不发奋，而遇祸灾者，不成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分歧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繁华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成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以后凋”。环球浑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於六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退位，让於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於位，典职数十年，服从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於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故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很多概见，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怀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此中子。於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兵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摆布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於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適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於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义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贤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山洞之士，趣舍偶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