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节 旧相识[第1页/共4页]

一想到髡人进城后最常说的一句话“起来，不准跪！我大宋不兴这套！”，他们实在难以设想一个无高低尊卑、无君臣贵贱、偏离了他们数十年间刻入骨髓的儒家理念的盘据政权究竟要如何运转？

“此言何意？”邝露和陈子升异口同声地问。

陈子升道：“澳洲人的学说虽与西欧近似，但我却以为澳洲人更胜一筹。利玛窦云：‘天包于地，故地之下皆天。人首顶天而足于地，地居天内如鸡卵，然四方高低环而立也。’但利氏以为天是有限的实体，以地为中间，地之上另有九重天，曰‘月天’‘水星天’‘金星天’‘日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恒星天’‘无星水晶天’，其上另有‘宗动天’‘永静天’，日月星斗皆绕地而行。澳洲人却有太阳系模型，以日为中间，星球以外皆为虚空，远较西人学说简练，四时窜改、日蚀月蚀，各种天象尽可解释。且澳洲人的船更坚、炮更厉，若澳洲人来自西欧, 为何西欧却无人晓得澳洲人的来源？”

“真真是不成思议。”邝露久居外埠，对广州环境所知甚少，惊道，“自董仲舒起，历朝历代，无不以儒学为底子。自隋皇以来已历千年。赵宋文忠烈公（文彦博）曾对神宗云‘陛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共治天下也’。唯蒙元少以科举取士，故其运不过百年。太祖天子以布衣起，北驱鞑虏，规复中华，立国二百余年，都离不开士子的心血。髡人既自称宋朝后嗣，莫非不明白这个事理？”

“美周所言极是。”之前一言不发的陈子壮此时开口了，“不管利玛窦之万国全图，还是髡人之天下舆图，中国皆为亚细亚洲，而以西洋为欧罗巴洲。欧罗巴不知何解，以西欧推之，必为夸其大之语。至于‘亚’者，尔雅释诂云：‘次也。’说文解字云：‘丑也。’增韵云：‘少也。’‘细’者，说文解字云：‘微也。’玉篇云：‘少也。’亚细亚为西语，华语则次小次洲也，其侮中国极矣。近人论史，每嗤赵宋为弱，然元昊改名兀卒，华言吾祖，欧阴文忠上劄子谓：‘吾祖两字，是多么语？吾者，我也。祖者，俗所谓翁也。若许其称此号，则此后圣旨，须呼吾祖，是使朝廷呼番贼为我翁，不知何人敢开此口。且番贼撰此名号之时，故欲侮玩中国。今自元昊以下，称呼官号，皆用蛮夷，每事自用夷礼，安得惟于此号独用华言？于我称臣，而使我呼为祖，当以此折之，乞拒而不听。’现在人甘受西人、髡人之侮嫚，而不之觉，曾无一人悟其奸者，何也？”说罢又是阵阵感喟。

“地球既然圆如瓜壳，而以北极、南极其瓜之蒂与脐，今从瓜内视壳，有一物附于蒂与脐之间，而随瓜身为转动，则近脐之处为南道，越近则越狭，去脐而渐近蒂之处为北道，必宽而广。如此是夏至之日，其日夜则均长，冬至之日，其日夜则均短，而当其短又何故历一日夜，必尽此三百六十度四分度之一为哉？还不自发其学说之荒诞，说甚么‘上之所为昼，则下之所为夜’。岂知如此之说，其度数广狭已不能停匀，并且必有一国，人首顶南极，太阳运转至尾箕之时，正周转于天上，而无偏障，则亦必无凹凸出落，难道长昼不夜也（极昼）？又必有一国，首顶北极，于当时也，乃不几晦冥而无日夜也（极夜）？果如所言，高低四旁，皆山川、草木、人物，所居原无高低，谓无东西南北高低之分，推而究之，若人皆倒悬于世，而周易所谓天尊地卑觉得贵贱之位者，皆无可定。若此类学说流祸人间，使世人皆信之，将来无君臣高低之分，其祸将不成底止，这就是我所忧愁的事情。”